故园风雨后。
——空虚的空虚,一切都是空虚。
1.
他告诉了我这地方的名字。马上,仿佛有人突然关了无线电,多少天来在我
耳边不停地、愚蠢地响着的声音突然给打断了;接着是巨大的沉默,起先是
一片空虚,但是随着我的受了伤害的感官恢复了知觉,我耳边逐渐充满了许
多甜美的、纯真的、久已忘却的声音:因为他说出了我那么熟悉的一个地
名,具有古老深奥魔力的魔术般的地名,只消一听到它,魂牵梦绕的岁月的
影子就开始在我眼前联翩飞舞了。
2.
牛津——像莱恩尼斯那块地方一样现在已经沉没,被人遗忘、不能复原了;
海水很快把它淹没了——牛津,那时还是一座精雕细刻的城市。在她空阔、
安静的街上,人们像在纽曼时代那样走路和说话;她秋天的雾,灰色的春
天,她那难得的夏天的光辉——像那天那样——这时栗树开花,钟声清晰地
高高飘过山墙和圆屋顶,散发出几个世纪的青春的柔和气息。是这种寂静使
我们朗朗的笑声发出回响,使回声静静地、欢乐地在喧闹声中飘扬。
3.
我们在榆树下草尖被羊啃掉的小丘上吃草莓、喝酒——像塞巴斯蒂安许诺的
那样,这两种东西一块吃味道很美——我们点上了土耳其大雪茄,仰卧在草
地上,塞巴斯蒂安望着他上面的树叶,我望着他的侧影,灰蓝色的烟没有一
丝风干扰,一直飘到深绿色树叶的阴影里,烟草的甜香和周围夏天的甜香混
合在一起,再加上芬芳的金色葡萄酒,仿佛把我们托举起来,离草地一指
高,使我们悬在空中。
“这正是埋一罐金子的好地方,”塞巴斯蒂安说,“我想在我幸福生活过的
每一处地方埋一件宝贵的东西,等到我变得又老又丑和不幸的时候,我就可
以回去把它挖出来,回忆往事。”
4.
他是迷人的,带着女性美,这是一种极端年轻的美,高唱着情歌,遇到头一
阵寒风就凋谢了。
5.
在他心中的蔚蓝色海水边和飒飒作响的棕榈树下,他像中太平洋波利尼西亚
群岛的土人一样,是快乐的、与世无争的;只是当大船在珊瑚礁石那边抛了
锚,小汽艇冲上环礁湖的时候,商人,官吏,传教士和旅游客这群凶恶的入
侵者踏上了从来不曾印上过长统靴足迹的斜坡上——这时才发掘出民族的武
器,在山中响起了鼓声;或者更容易做到的是离开那阳光照耀的门口,然后
躺在黑暗中,在那里,无用的、画出来的神像仿佛在墙上徒然游行,他在酒
瓶中间咳嗽得声嘶力竭。
6.
一扇门关上了,那是我在牛津上学时寻找并找到了的、开在墙上的一扇低矮
的小门;现在再打开这扇门,我就会发现里面并没有那个迷人的花园。
我仿佛已经浮到水面上,经过长时间被拘禁在没有阳光的珊瑚宫殿里和波动
起伏的海底森林里,我终于沐浴在平日白昼的阳光和清新的海洋空气中。
我已将一些东西留在身后了——是什么东西呢?青春吗?美丽的年华吗?风
流韵事吗?留在身后的这些东西的富于魅力的材料,这是一本“青年魔术师
的简编”,一个整齐的橱柜,里面有乌木魔杖和几个骗人的台球并排摆在一
起,有一个能折叠起来的便士,还有能够缩入空心蜡烛中的绒花。
“我已经把幻影留在身后了,”我自言自语道,“从今以后我生活在三度空
间的世界里——靠我自己的五种感官。”
从此,我知道了并不存在着这样一个世界,可是接着,汽车拐了个弯,再也
看不见那所宅第时,我想不必费力去寻找,在这个林阴路后的尽头,那个世
界就存在我的周围。
7.
整夜在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的我,想的一直是朱莉娅;在我的短暂的梦境里她
变幻成上百种奇异、可怕而又模糊不清的形象,可是等我醒来,她在我脑子
里的形象又恢复到那种哀伤的、头上宝石闪耀着光芒的样子,就像吃晚饭时
我看见她的那副样子。
我懂得她话的意思,而这时我感到仿佛我多少抖落掉了那些冷冰冰的十年来
落在我身上的一些尘埃和砂粒;那时侯是,而且总是这样;不管她怎么跟我
说话,有时说半句话,有时说几个字,说当代流行的隐语,有时用眼睛、嘴
唇、或是手的难以察觉的动作来表达,不管她的思想是多么难以表现,不管
她的思想多么迅速而远远地从眼前的事物一瞥而过,不管她的思想怎样直接
从表面沉入幽深迷茫之中,像她经常那样,我还是懂得她的意思;甚至在那
天,我已经站在爱情最边缘的地方,我还懂得她是什么意思。
8.
“你爱他,是吗?”
“是的。他是一个序幕。”
9.
这时太阳已经落进山谷那边那排树林后面了;对面整个山坡已经笼罩在暮色
里,下面的几泓湖水染成一片火红,光线把长长的影子拖在牧草地上,变得
更浓、更辉煌,仿佛是回光返照,光线全部照射在这所房屋的石墙上,它照
亮了窗户玻璃,辉映在檐口、柱廊和穹顶上,将堆积起来的泥土、石头、叶
子的色彩和芳香扩散开来,把我身边这个女人的头部和双肩照得光彩夺目。
10.
她在哭泣中间讲着讲着就陷入了沉寂。我毫无办法;我漂流在一个陌生的海
上;我的手放在她那件紧身短外衣的金缕线上,又冷又僵,我的眼睛干涩;
现在当她在黑暗中紧紧地抱住我的时候我的精神却离开她很远,正像许多年
以前从火车站回家路上我给她点燃纸烟的时候一样远;也像当年她在教区长
旧宅精神错乱的那些冷寞、空虚的岁月一样远,像我在密林丛莽中时一样
远。
11.
我没有忘掉塞巴斯蒂安;这所房子的每一块石头都勾引起对他的回忆,听到
科迪莉娅说起她在一个月以前看到了他本人的时候,萦绕在我脑中的全都是
我这位失踪的朋友。
我想起了在繁花似锦的栗子树下带着玩具熊的那个青年。
12.
这时我的脑中出现另外一个幻象,北极圈里一间小屋,一个身边有野兽毛
皮、煤油灯和火堆的孤单的捕兽人;一切都很干燥,井井有条,屋内暖烘烘
的,屋外冬天最后一场暴风雪在咆哮,大雪堆积起来封住了屋门。无声无息
地在木门上形成了越来越大的压力;轴洞里的门闩栓得紧紧的;在外面漆黑
一团里一个白色的雪堆一分钟一分钟地封住屋门,直到不久风势减弱了,太
阳在冰封雪盖的斜坡上露出来,融雪的时候来到了,巨大的冰块就会移动,
滑落,翻滚着,上面高处积聚着力量直到整个山坡似乎都坍塌下来,这时那
个小小的闪着亮光的小房子就会裂开,压碎,消失,随着雪崩滚进深谷里。
——雪崩滚下来,崩雪扫荡净了它后面的山坡;最后的回声消失在白茫茫的
山坡上;那新的土丘闪着光,静静地躺在死寂的山谷里。
13.
“建筑者们不知道他们的建筑将会落得什么样的用场。他们用那个旧城堡石
块建造了一所新房子;年复一年,一代一代,他们装饰,扩建这所房子;一
年年过去,园林里郁郁葱葱的树长大成材;直到后来严霜骤降,出现了胡珀
的时代;于是这片地方萧条荒废,整个工程荡然无存;寂无人烟的城就像这
样屹立在那里。空虚的空虚,一切都是空虚。
“但是这还不是最后的话;甚至也还不是恰当的话;而是十年前一个死去了
的字眼。
“建造者们最初未料到的东西已经从他们的建筑中产生,从我在其中扮演了
个角色的剧烈的小小人间悲剧中产生;某种我们当时谁也没有想到的东西已
经产生。一个小小的红色火光——一盏有着凄凉图案的铜箔灯盏在礼拜堂的
铜箔大门前重新点燃,这是古老的骑士从他们坟墓里看到点燃上、又看见熄
灭掉的火光;这火光又为另外的士兵们点燃上,他们的心远离家庭,比亚克
港、比耶路撒冷还要遥远。要不是为了建筑师们和悲剧演员们,这灯光不会
重新点燃的,而今天早晨我找到了它,在古老的石块中间重新点燃起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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